破皮

散文 | by  令菱 | 2025-04-23

被蚊蟲叮咬後,皮膚容易崩裂出不規則的洞孔。白白的、扭曲的圈內,圍繞著一方溶溶爛爛的紅潤。像蜂巢,血液從一個或多個圓柱狀的蜂室湧出。軀體是脆弱的器皿。他們說皮膚是肉色的,在我眼裏卻一直都是血色的。


遇上傷口,一般會馬上拿紙巾擦掉,免得染紅衣服或周遭,也會乖乖按住傷口,希望快點止血。止不住的,我會用膠布貼住,即使我覺得貼膠布很癢,不舒服,又非常焗悶,但就是該這麼做,他們說。


直至有一次,小腿又出現了一個傷口,我突發奇想,什麼都沒做,只是靜靜地盯著它看,看著濃血流,從小小一滴,積聚成一個大紅點,再下墜,呈水滴型,等到一個血滴無法承載血液的重量,底部的囊狀會潰堤,流淌成一條河。延伸至腳裸後,我才捨得拿紙巾由下而上慢慢抹去血跡。抹乾淨後,意猶未盡,又再擠壓一遍傷口,逼出一點血液,又拭去。重複幾次,供不應求,便停止了一系列的行為。鼻子湊近紙巾的紅斑聞了幾下,又反覆觀察這面血紙,終於肯收拾現場。自此我便愛上了破皮。

我不會主動製造傷口,但一旦發現,難免興奮,於是開展與血液的嬉戲。血停了的時候,總會有種淡淡的失望,暗自期待傷口儘快結焦,便可以伸出專門留長的指甲,開始刮。刮結痂是痛的,一邊刮,一邊隱隱作痛,突然發力,就能夠把結痂挑起,那一下便不再是作痛,而是劇痛,更是痛快。劇痛通常只是一下,而痛快卻能揮發一段時間。


如若剛挑起了整片結痂,那麼上半場就結束了。但若只是挑起局部結痂,那上半場還能再戰,可以繼續刮,刮餘下結痂的同時,剛刮好的部份的血液會不知不覺間滲透進指甲,染紅整個指頭。刮皮一般伴隨一個怪異的姿勢和一對神聖的眼神,加上一些血光,剛巧在我身旁的人總是會嚇一跳,然後連忙伸手阻止我,拍掉我的手,叫我不要刮,刮皮會留下疤痕。疤痕確實不美觀,但不至於為此犧牲刮皮的樂趣。刮完以後就是流血的環節,下半場,習慣性地擠壓,觀賞,有時用血寫字、畫圖,彷如紋身,或者利用紙巾的邊邊角角逐點吸收血,像是餵食。上下半場加起來不少於半個小時。


我開始主動製造傷口。我咬我的唇,吃我的手指。我會在他們面前這麼做。憑著某種信仰在證明,肉體會被撐破,肉色是假象,我們都是血淋淋的。他們叮囑我不要傷害自己。但我稱之為放血,就像放風一樣,一點也不奇怪。如果堅持每天為身體放血,是不是能把一些多餘的雜質,都驅逐出體外。


我遇上了同樣不覺得我奇怪的人,雖然他不會和我一起放血,但他會在我旁邊,有時候他會把我的血吸掉,他沒有說過不喜歡,也沒有說過喜歡。後來有一天,他說其實他受不了我身上的血腥味,於是他離開了,加入了他們。


我於是痛恨放血,不敢再做這件事。但每天踩踏在城市的紅磚上,某些雜質一直注入我的血液內,我的皮一直破。我一定要放血,被誰吸掉,我不太清楚,只是我不希望是另一個、再一個他,或無法認同放血的他們。我猜血會回到這片土地上,不是令紅磚更加紅,卻會滲透到很深的地方,流淌成一條河,集聚成一片海,會滾燙、會黏稠,然後火山爆發,破損更多的皮。


不管多忙,就像基督徒每天靈修一樣,我每天至少騰半小時來完成這件事。因為興奮,因為痛。有時候甚至不用劃一格時間出來,任何時候都會破皮,任何時候都要放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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