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虎毒不》:邊一個發明了母職

影評 | by  SC | 2025-04-30

你有沒有試過睡覺的時候,突然聽到嗚嗚聲,然後發覺全身痕癢難止,蚊子又來了!如此看來,孩子被稱為「細蚊仔」是有原因的,孩子的聲量和好動程度是蚊子的數十倍。人可以拍死蚊子,但可以殺死小童嗎?這個可怕的問題,卻是一些母親的殘忍選項,許多棄嬰甚至殺嬰案正是如此而來。《虎毒不》(下簡稱為《虎》)這個故意缺失了後半截的戲名,便直擊母子關係的陰暗面:壓在母親的肩膊上的母職何其沉重,以致「虎毒吃兒」的悲劇上演。而母職是個人的困境,卻不個人化。


男性的對證


《虎》的英文名是Montages of a Modern Motherhood。電影有許多畫面和聲音的穿插,場景一直轉換,但是最突出的是循環不絕的刺耳的嬰兒哭聲,而且這些聲音隨時襲來,畢竟誰能控制嬰兒什麼時候哭呢?談善言飾演的新手母親淑貞冇覺好瞓,要時刻餵奶換尿片,但丈夫卻可以睡著。這一個簡單的畫面對比,就可以看出motherhood是女性專屬:這不是專利,而是懲罰,而且它的modern之處,就是女性既要兼顧工作,又要照顧孩子。相較之下,男性一般平時為家庭支柱,一般都是賺錢最多的角色,但這一現象就導致了喪偶式育兒,在孩子培養成長過程中,父親幾乎是消失的。


這一家庭分工仍然是保守的,一方面是因為男性賺錢更多,如盧鎮業飾演的阿偉,他說自己賺錢就行了,因為淑貞的工作賺不了什麼錢,因此另一方面就是社會上的廣泛的就業歧視,淑貞的老闆(也是男性)因為顧慮男性同事養家而炒掉她,回家後老公又和男老闆共享一套邏輯,這種現實既是物質性的,也是意識形態。


雖然說丈夫是個比較容易相處的人,但是他無意識體現了夫權,除了「我養你」的大家長式話語,他承諾賺錢後給淑貞開麵包舖時,也用了「老闆娘」這個詞,但老闆娘恰恰意味著有個男老闆,老闆娘並不是老闆。丈夫阿偉以愛和負責的名義,卻做著不甚負責的事情,他似乎只願意負責大事,而忽視最根本的照料。如果不是淑貞生病和體力不支,他根本不管孩子換片餵奶,最多只會半夜買奶粉或者臨急照顧孩子。怪不得他的男性朋友都嘲笑他不知道自己女兒的尿片尺寸。


丈夫不是一個孤立個體,他背後的夫家亦影響著小兩口子。淑貞的婆婆極其支持女性做全職主婦,並斥責禍害社會的「女人主義」,雖然家公沒怎麼說話,但是婆婆是夫權的發言人,只要她一張嘴就是維護家庭穩定,要麼是貶低淑貞餵人奶的努力,要麼是反對她外出工作。這不是簡單地說婆婆很壞,畢竟婆媳矛盾不是女性個體間的矛盾,而是夫家與媳婦的爭鬥。


婆婆是丈夫的母親,幫兒子說話是「人之常情」,但是淑貞母親也幫不上什麼忙。在「母親的母親」這裡也有著隱性的重男輕女,大哥的子女是她優先照顧的對象,她亦無法分身照顧淑貞孩子,她亦仍固守女人的幸福是家庭的舊觀念,這亦是母職如山的又一例證:它不只如山一般重,更是十分牢固


母親的無言


印度的後殖民和女權主義學家史碧娃克(Gayatri Spivak)用了屬下階層(subaltern)這個詞語去形容殖民地人民的身份,他們受困於自己的職業及社會地位,他們不僅隱形而且無法發言。片中體現了香港內在的地理和社會現象,一家人是住在新界村屋,與市區稍有距離,而且看婆婆和家公的處境就知道他們是原居民或者比較寬裕(才能夠住村屋),這些背景就可以解釋婆婆和丈夫明面暗面處的保守。


如此看來,淑貞正正是家裡頭的屬下階層,她能夠說話嗎?片中有大量淑貞給孩子晴晴的獨處場面,但是這恰好講明淑貞只能和一個無法表達的嬰兒碎碎唸,她就是不能說話!她和婆婆以及丈夫的對白都是簡單而實用的問答,與其他女性,如女同事和保姆芬姨才多點話,其他時候她只是充當「賢內助」。群像戲中,淑貞都在畫面的邊緣或下面,在飲酒燒烤那場戲更加明顯。


淑貞的確是屬下階層,導演陳小娟在構思時曾經想過以什麼人物講述母職故事,她最終選擇了工薪階層——正如其開山之作《淪落人》。淑貞因不平等的社會就業環境失業,更因為家中的母職而變成附屬。一開頭淑貞還能夠溫柔地呵護,但是繁重的勞動使人厭悶,重複的噪聲似乎永久不絕,淑貞崩潰了,她的抑鬱更是軀體化,她變得暴躁,麻木。婆婆可以和街坊跳舞,丈夫可以跳槽加薪並且投資賺錢,各自有出口,她惟一的出口就是孩子,孩子卻是無法推開的障礙。


與媽媽聚會的討論所言,metime對於母親來說是神話,淑貞根本沒有獨處時刻,就算離開家人,也是因為鄰居投訴孩子太吵,所以抱到水塘邊哄孩子入睡。說來很諷刺,孩子像是母親脫落的器官,她明明不是你的一部分,本來不屬於你,卻又屬於你,你未必享有其權利,卻不能不履行對其之義務。對於母親來說,這如同怪物,孩子在這時候對她來說就是怪物一樣,她對她又愛又恨,孩子從希望變成絕望,是善惡的二重身。



母職,還是每個人的職責


孩子終究母親生出來的,但是沒有人是個孤島,即使是阿偉這種「豬隊友」,他也知道孩子是「我們生的」。因此,很多觀後意見是要找個好隊友,一定要溝通和有經濟支柱。


但是這樣做就足夠嗎?另一部「女人恐怖片」《82年生的金智英》的丈夫比起《虎》的阿偉,即使不偉大,但也算是好丈夫了,然而他也很難幫得了智英。這擊中了一個經典議題:做一個好男人對女人來說有多大用處?一般男性又能幫助得了多少?


不過有這樣的看法的男性,也已經領先於99.9%的香港男人了。男性在各方面都受益於父權體制,大部份男性或許是直接抵制這種題材,最常見的理由就是這會破壞家庭和女性生育的結構;然而有些更曖昧的評價,就是認同母職之恐怖,但認為淑貞這一角色並不理性甚至固執。


有些反對意見是來自女性的,有些的非生育或單身女性無法理解為何要入戲院觀看這電影,更有甚者覺得這部電影就是告誡人們不生育。顯而易見,這些都是以個人享樂為大前提的評論:只要不看/不生,我就能成為不受孩子家庭負累的正常人,過著無痛苦的人生...


這裡必須回顧演員的看法,盧鎮業稱他的一位男性朋友觀影後,發覺自己更適合在家裡照顧孩子,所以開始嘗試男主內女主外的生活。而女主角談善言自稱對母親感恩和愧疚,事關她本來以為母職是理所當然,亦無法理解為何母親總是滿懷憤恨,她以前是從不考慮生孩子。但是拍攝後有了新的想法。這裡恐怕不是她想生育,而是她真正理解了母親的痛楚。


這正好是片中結尾的伸延。《虎》中的淑貞即使有著強烈的自我毀滅衝動,但電影結局留白了。我們不知道淑貞是否拋棄了晴晴,然而社會從來沒有留白,現實恐怖過電影。當最終字幕打出「致每一個選擇成為或不成為母親的女性」時,關鍵現在母親,更在母職。與阿談一樣,筆者看完之後亦想起自己的母親——每個人都有母親,女性和母親更始終是息息相關的,母職所揭露的生育和照料責任,不只是屬於母親,而是每個人。將母親從抑鬱拯救出來的前提,恰恰是哀悼母職:純粹奉獻和忽視自己的母職大約的確是死了,現代女性的重生需要母職的終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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