閃閃發光——從《貓貓的奇幻漂流》中的魚談起

影評 | by  雙雙 | 2025-04-30

曾經讀到一篇報導,說日本橫濱市有一隻烏鴉懂得打開公園裡的水龍頭來喝水洗澡,對此,人類表現出驚訝;《貓貓的奇幻漂流》(2024)裡的動物會開船,那就更不得了了。若如編導齊巴洛迪斯(Gints Zilbalodis)所言,「想打造的是有別於過往動物擬人化的動畫電影」,以偏離於「現在眾多以動物為主題的動畫電影時常加入以人為出發觀點的視角,讓動物的動作迎合人類認知,事實上越來越脫離自然」(註1)的狀況,則毋寧說是未竟全功,畢竟,雖說人類是會說話的動物,「動物」卻不僅僅是不會說話的人類。


不過,「政綱」跟「政績」存在落差是常有的事,所以這裡的「未竟全功」一方面只是我覺得,另一方面只是在提醒我們不要太相信別人——即使是「作者」。


電影裡的帆船讓我想到這樣一句話:「他早已是一只漂流著的破船,後來起的這一陣風不過向他自己暴露出他流浪的狀態。」(周國平〈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〉引愛默生,《人生因孤獨而豐盛》第二章,或2022年DSE中文科閱讀卷的第二篇)不少影評都已經分析了故事中的旅程與人類生命歷程之關係,以及各位動物的隱喻——貓貓、拉布拉多君、水豚君、環尾狐猴君、蛇鷲君,還有鯨。那麼,魚群呢?牠們使流水閃閃發光,在構圖上是不可或缺的角色,在情節上也大可以如此看待。是以,本文想要從魚談起。


***


「世事的無常使得古來許多賢哲主張退隱自守,清靜無為,無動於衷。我厭惡這種哲學。我喜歡看見人們生氣勃勃地創辦事業,如癡如醉地墮入情網,痛快淋漓地享受生命。」(〈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〉)這種文字不一定告訴我們關於人生的事,而是告訴了我們那個寫字的人,告訴了我們他站在什麼位置書寫(原話出自也斯,〈香港的故事:為什麼這麼難說〉)。本文也不求全面周延,但求能以我的方式解決電影中一些讓我困惑的問題——比如,魚、蛇鷲、鯨,牠們為什麼要「死」?


I. 魚、鯨


諸動物君在電影中是人格化(anthropomorphize)的,而魚群則是高度物化(objectify)——電影開頭的幾分鐘裡面,犬們隨隨便便就在河邊叼到魚,就像在電影槍戰場面中負責中彈的人們;後來貓貓下水捕魚,同樣手到拿來。假設諸動物君之間平等,也就是牠們屬同一個範疇、是某個/類人的喻體(vehicle),那麼我們如何理解魚群的本體(tenor)?


我認為,魚群其實是「人」的碎片/片段(fragments),也就是被「變成故事」的人,在此,「故事」是「人」(的碎片/片段)的容器,而「故事就是貨幣,是不能或缺的社交資本」(沐羽,〈故事貨幣〉,《痞狗》)——回憶、談資,換取信任、建立情誼——這些「人」是朋友口中不在現場、甚至你根本不認識的「角色」,他們是NPC、漫畫裡閃回(flashback)中往往畫作無臉,而魚就是(被認為)「無臉」的動物(註2)。當貓貓置身水中的時候,牠往往是魚群繞行的中心;牠們的作用是維持對話,維持對話就是維持關係的意思。


而在這些「角色」之中,有一個與別不同的存在,就是「家長」,有適時和監護的特性。貓貓第一次沉進水裡時,我們無法判斷鯨的幫助是否巧合;推波助瀾把帆船送出迷宮,也難以確知是有意無意,正如我們對於家長的援手有時後知後覺、謝意往往有時姍姍來遲。而結尾處鹿群把貓貓引到擱淺的鯨身邊,氣息奄奄,就是人命危淺。即使但願人長久,我們曾經覺得可靠到山高水深、並且會能一直一直可靠下去的他們,終究也有離開的時候。


II. 鏡、神


送走鯨後,貓貓照看水窪如鏡。鏡在電影中反覆出現,開頭有牠的房子破裂的圓窗,然後有手鏡、環尾狐猴君的收藏品——牠是執念的代表,而鏡在我看來是圓滿的意思。環尾狐猴君本來群居,返抵陸地後,牠與同伴一起圍觀手鏡——而我們即將知道,鏡面已然破碎。於是牠離開了猴群,來到貓貓身邊。那面破鏡就表徵了牠早與猴群貌合神離,牠的出走,大有現在流行說的「人際斷捨離」的意味——這也是牠的成長所在。


至於「房子破裂的圓窗」那部分,在其下方有好些形態各異的貓咪石像,遠處還有一個像慈山素白觀音一樣大的;房子裡面有未完成的貓咪木雕及其設計圖——彷彿貓貓就是在這個工作室以皮諾丘的方法被製造出來的那樣。因此,這裡是牠童年的家,神像環繞,像「能張目對日、明察秋毫」的那個時代的種種微小迷信,比如聖誕老人,或者「偶像全部也不倒,爸媽以後也安好」,之類之類。不可能的,因此鹿群出現——在我看來,牠們是某種「哀愁的預感」:第一次出現之後,就流離失所;第三次出現之後,是鯨的離場。


第二次,鹿群出現在貓貓的夢裡,而其後發生的是蛇鷲君向牠示好、以及加入。我認為與其它諸君相比,蛇鷲君在貓貓心中是某種「以上」的存在——牠的加入其實是出走,如同決絕、不悔天涯海角的私奔;牠並不對其它船員特別友好,上船的理由大概就是因為有貓貓,以及,折翼——折翼(脆弱)與飛行(堅強)據說是促成戀愛的兩張面相。如此,蛇鷲君把魚送給貓貓就是告白、在山頂發生的是分手,而貓貓勸說蛇鷲君帶上犬們,就是「性格不合」的體現——不過,這跟鹿群有什麼關係?似乎,沒有哪種人際關係比起愛情更加使人不安,它的同心(永結同心、同心合力)投下「結束」(「結束」在日語裡是團結、同心合力的意思)的陰影;很多愛情裡面的儀式都似乎可以理解成為了應對結束的焦慮——「我們終將會流離失所,所以彼此才拼命承諾」。


嘛,榮格說要有衝擊心靈才會成長——在我看來,洪水就是漂蕩不安的青春時代,而蛇鷲君的離開和陸地歸來之間的關係,就像〈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〉引愛默生的那句話:「半人半神走了,神就來了。」


III. 流


電影的拉脫維亞語片名是 “Straume”,英文是 “Flow”,那就先撇開「貓貓的奇幻漂」的部分,單看「流」。赫拉克利特(Heraclitus)說過有關「變化」的事: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——他的意思是,已經不是同一條河流,也已經不是同一個人。據說流(flow)跟變(flux)本來是同一個字。


人總是在河流、在變化。最後的水窪如鏡並不穩定,有風來就會被吹皺、有太陽就會蒸發消散,它有「片刻」的潛台詞,決不比鏡面永久。人際關係就是因緣際會、是天空裡的一片雲的偶爾投影。電影結尾遠處的鯨,在我看來是過去重要的人以另一種形式與我們共在的體現,而命中的其它過客都會變成魚群的一分子,像環繞貓貓一樣迴轉不息。在電影裡面,魚的身體時而正常,時而鮮豔得像有毒一樣——海是一個寬廣遼闊的儲思盆(Pensieve),回憶反射出的色彩端視我們照出的目光。《年少日記》(2023)裡說,「人同人之間係冇永遠嘅,大家始終都會走」——但是大家都會存留,在困乏的時候也許還能變得閃閃發光:


「我想起了芭芭拉夫人告訴我的『閃閃發光』魔咒⋯⋯只要閉上眼睛,在心中默念『閃閃發光,閃閃發光』,心靈的晦暗之處就會出現星星,照亮四周。」(小川糸,《閃閃發光的人生》〔キラキラ共和国,台譯「閃亮亮共和國」〕)


註釋:

  1. XXY,〈解析《貓貓的奇幻漂流》Flow——神話寓言故事的生與死〉,https://vocus.cc/wo/67bc15d3fd8978000159d2f8(2025年4月24日瀏覽)。

  2. 黃宗慧、黃宗潔,〈動物的臉〉,《就算牠沒有臉:在人類世思考動物倫理與生命教育的十二道難題》。

延伸閱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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雙雙

喜歡上課時在窗外尋找電影裡的黑貓。喝很多咖啡,睡很少覺。想吃香草雪糕、牛乳千層蛋糕和燕麥曲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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