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,我是「閣樓上的瘋女人」

其他 | by  曾金燕 | 2021-03-11

    我用了不少筆名來發表小說、詩歌和評論,祈盼著讀者認識文章本身而不是過去的我。唐丹鴻不一樣,她永遠、只允許自己用唐丹鴻這個名字,她寫的每一個字,都豐富了唐丹鴻這個名字。她說,在她的寫作中,「說話的,怎麼可能不是唐丹鴻呢?這個名字包含了全部的我啊。」丹鴻告訴我,她快要寫到我們的相遇了。從她的聲音裡,我直覺詩人唐丹鴻、作家唐丹鴻、藝術家唐丹鴻回來了。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迷戀她的文字,和她一體的唐丹鴻:


    你知道她是誰嗎

    她是一張人臉上的誰?
    她是一朵花上的什麼?
    她是你懷中的怎樣?
    她是死亡的光芒正在勃起——
    她是被切割的,被分解的——
    在自己的子宮——
    在天堂的地下室——
    看見你跨欄,撐桿一跳
    看見了你的黑和全部的美
    你知道她是誰嗎?
    她是你的愛人和女友中的一個
    是丹鴻我——
    你的表妹或嬸嬸
    是我們亂倫的全家

    (唐丹鴻,2002年8月)


    丹鴻對我說,那一天會來的,那時,我可以直面我的名字,它的歷史,它帶來的詛咒。我徹底得到自由。我想,我希望,就是今天,我將寶劍指向你們的榮耀。


    沈昌文:閣樓人語記讀書



    我的一隻鞋子掉在了京杭大運河的水流中

    我的一隻鞋子掉在了京杭大運河的水流中
    它哀悼,紅旗將毒汁注入你的眼睛
    你看見了跳入河流搶救電線桿的愚蠢的英靈
    卻不見死神拜訪當日妻女飢腸轆轆地哀悼不可說的家葬*

    我的一隻鞋子掉在了京杭大運河的水流中
    它哀悼,監獄將毒汁注入你的眼睛
    你看見替魔鬼送信的黑色老鷹
    卻不知那是腳戴鐵鍊也要飛向天空的夜鶯

    我的一隻鞋子掉在了京杭大運河的水流中
    它哀悼,閃光的獎牌將毒汁注入你的眼睛
    你看見了一將功成
    哪怕萬骨枯

    我的一隻鞋子掉在了京杭大運河的水流中
    它哀悼,金幣將毒液注入你的眼睛
    你看不見孩子看不見日子
    卻看見了車子、房子和年輕的女子
    哪怕早已斷發侍奉綠度母、阿波羅、朱斯提提亞

    我的一隻鞋子掉在了京杭大運河的水流中
    它哀悼,蜘蛛將毒液注入你的眼睛
    你不停地編織羅網,罩住每一隻外逃的小鳥
    扑棱扑棱,困住你胸口的火烈鳥,這樣
    你就有了飛翔的姿態,也有了不再飛翔的藉口

    我的一隻鞋子掉在了京杭大運河的水流中
    它哀悼的時間過於長久
    長過了下蘇杭的千年水流
    你不耐煩這不知所謂的哀悼:
    「一個神經病!沒有正常的情志」
    你多麼迫切地渴望,將毒液注入我的眼睛
    這樣,你以為
    我就可以撿回被運河沖走了的自己
    不再丟失在寒冬臘月冰冷的激流



    在我們的處境裡,若非是「你」的問題,就一定是我的問題。「你」接受了注入你的眼睛的毒液,我不接受。哪怕全身灌滿毒液,鎖上鐵鍊,我也要睜大眼睛,往天空飛。所以,我成了「神經病」,失去了「正常的情志」,是一個「閣樓上的瘋女人」。十幾年來,我不停地回到這個題目,怎麼寫也寫不完,怎麼寫也寫不清楚。是監獄冰凍了一個人的心嗎?是大家族裡關於兒子的神話摧殘了一個人的感知嗎?是首都那種可憐的驕傲蒙蔽了一個北京人的見識嗎?是運動把人當成工具的殘酷成全了一個活躍份子的名頭嗎?我的肉體還能敞開給巨獸的利齒和病人手中的刀劍多久?



    我的聰明正是我的愚蠢我的悲傷

    在山頂我坐了兩小時
    想到底要不要打一個電話
    暗藍的天底襯灰白的雲在夜裡
    燈光投射雲上了淺淺的赤
    我的血液變淡變冷之後的顏色
    撥通了電話卻也不能夠說什麼
    坐在山頂又過去了兩三個小時
    我的聰明正是我的愚蠢
    無數次坐在山頂
    歡歡喜喜看月亮
    這一次卻是這樣悲傷
    眼淚在這裡終於流淌
    聰明的理性告訴我
    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
    我的聰明正是我的愚蠢我的悲傷



    追問一個人的一個答案是這樣漫長,我看到了一群人的回答,和一種腐爛給出的回答。對它背身而去,我得到了短暫的自由;一不小心轉身又看見了它,才發現自己從未自由。現在也只有直面它,試圖自由。它在一種女性的柔弱與和平裡,而非好鬥的氣質和力量彰顯裡。



    寶劍與巨獸

    我已經放下這一把寶劍
    儘管人們總是讚美它撲殺巨獸的無畏
    還要多久才能拭去它血腥的氣味?
    它舔舐我的指尖,用血淬煉

    我已經放下這一把寶劍
    你還要餵養牠多久?
    哪怕用自己的、家人的、朋友的血淚
    巨獸總是會有,巨獸張開大嘴
    有人在巨獸的利齒縫裡撿拾肉糜
    有人在寶劍的刀鋒裡激盪青春
    有人撥動琴旋為巨獸催眠
    有人依戀這一個巨獸這一把寶劍

    我已經放下這一把寶劍
    你拾起寶劍鋒芒指向巨獸
    劍刃指向了你也指向了我
    它可以將我的身體從此生帶走
    也可以吐露柔弱的花朵

    這裡,稀缺的是人的日常,而非戰士的日常。


    (曾金燕,2021年3月8日)


    *註:羅伯特.弗羅斯特的《家葬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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