創作,是要挖進自己的心裡,拿那滴眼淚出來——訪《送院途中》編導卓韻芝

專訪 | by  王瀚樑 | 2025-05-04

生與死之間的距離,可能只是一念之差,也可能等於救護車趕往醫院的那段路。由卓韻芝執導及編劇,古天樂、游學修、袁澧林及潘燦良主演的電影《送院途中》,所說的便是這段她曾走過的路。卓韻芝在電影中談生死、談移民、談創傷,還有這個叫人又愛又恨的香港。「我相信創作,便是去直面自己的創傷,要挖進自己的心裡,拿那滴眼淚出來,然後記住那個質地。如果一個故事有重量,便是源自那份質地。」


「我很高興你沒有死。」


卓韻芝過往執導的電影,都是以愛情、喜劇為主,《送院途中》卻選擇以經常救護員為電影的主線,講述由古天樂、游學修所飾演的救護員出生入死、救急扶危的故事。卓韻芝坦言創作這故事的起點,是與她曾嘗試自殺的經歷有關。時間回到2006年,那年卓韻芝的母親因癌病離世,她一直內疚是自己作出讓母親「安樂離去」的決定,因而服藥自殺,幸而及時由救護車送院搶救。來回地獄又折返人間的十年後,她決定在自己生日那天開棟篤笑,名為《Happy Birthday to me》,當時她在Facebook上收到一句留言:「我很高興你沒有死。」起初她還以為是網民的惡意留言,一問之下,發現對方竟是十年前把她送到醫院急救的救護員。卓韻芝本身對當日被送院的過程毫無記憶,但原來車上的救護員一直念記著這位病人。相認之後,她邀請了這位救護員和同事們一起來看她的棟篤笑,棟篤笑過後,他們一起來到後台送了一份生日禮物給卓韻芝,那是一輛救護車的模型。這份禮物讓卓韻芝開始想寫一個關於救護員的故事,「這輛車每天穿梭在城市之中,車上的救護員像是隱形了的人。他們是擺渡的船夫,每天駛著這輛車,車頭的方向是向著創傷,卻沒有很多人會記得他們的故事,去感謝他們。」


離不開留不低的城市


《送院途中》的故事講述由古天樂飾演的救護隊目馬志業熱愛前線工作,緊持救人至上,不按章法,捱到五勞七傷。這個熱血的救護員卻因為女兒的前途卻不得不作出抉擇,面臨與女兒天各一方。而游學修飾演的王維則是一向按本子辦事後起之秀,因為晉升得快而被稱為「極速傳說」,卻一直找不到真正的人生目標。他們性格看似矛盾,卻同這救護車上一直匆忙地奔往城市的傷口,反而無法看清楚自己人生的方向。正如由蘇悅弦飾演的女兒在電影中不願離開家鄉,鍥而不捨地向爸爸詰問:「跟住呢?」令父親也無法作答。跟住去邊度?不論是去是留,戲中的角色似乎都難以回答這個問題。卓韻芝在《送院途中》中用上不少篇幅探討香港近年的移民潮,描述當中的困難、矛盾和掙扎,以及香港人的茫然若失。


電影在2021年疫情期間拍攝,正值移民潮方興未艾之時。但電影事隔四年後才正式上映,卓韻芝本身擔心戲中所述的移民困境會否過時,可是如今移民已成港人日常,她自言最近與朋友的飯聚都是送別的飯局。對移民與否的掙扎是電影的情節,但卓韻芝真正想寫的,是她對於香港的深情。「現在愈來愈多人走了,我此刻再回看這部電影,原來自己真心很愛這個城市呢。為她寫的情書永遠不會過時。」拍《送院途中》的時候,她向攝影師流星說,這部戲有兩個主角,一個是救護車。另一個主角,就是這個城市,他們要拍攝到這個城市不同的面貌,才能完成這部電影。於是電影中的救護車帶著萬觀眾穿插於香港的大街小巷之中,把一幕幕香港景色收錄在鏡頭下,在創傷之間也不免讓人感慨,「香港真係好靚」。


在電影的尾段,卓韻芝特意配上葉倩文的〈珍重〉,結合救護車在黃昏中穿梭香港的畫面,既為遠去的友人道別,又仿如為這個城市消逝中的光景告別。這首三十五年前的歌曲,創作的背景正是當時發生的移民潮,現在聽來無不諷刺。她笑言,「這是一首代表了當年整個移民現象的歌,現在聽來就如歷史重覆了一次,而有趣的是,我們每一次都說這次比上次嚴重。不知多少年後我們又會再聽這一首歌。我想也是香港人的其中一個特點,有事發生便想離開這個地方。移民這件事好像植入在我們的基因裏面,代代相傳下去,變成香港人經常記住的解決方法。」除了葉倩文的歌曲外,另一首出現在電影中的歌是AMK的〈請讓我回家〉。AMK是香港其中一支最具代表性的獨立樂隊。卓韻芝與AMK成員,曾在商台主持節目《不設劃位》的關勁松在電台相識並曾經相戀。她笑說當時自己打電話給關勁松,想索取歌曲的原檔放在電影中,不料對方也不知道歌曲的原檔在那裡,反叫她去問問維港唱片。「這件事真的很indie,很AMK。」《送院途中》在去年4月首映在香港國際電影節首映,原本卓韻芝打算邀請關勁松到場觀賞,可惜關勁松在去年2月撒手人寰。卓韻芝無奈地說,「原本我也不想紀念他的,只是我覺得這首歌能出現在電影中,真的太好了。」她本身還在電影中開了一個玩笑,讓電影角色聽到這首歌時以為是尹光的歌,不料上天開了一個更大的玩笑。提起AMK和關勁松,卓韻芝不禁說起當年他們會坐在商台的studio中,甚麼也不做,放上一隻CD,一起專注地聽歌,談論那首歌的人聲、結他或者bass,很浪漫。「我想現在很少人會這樣做了,現在音樂很多時只是用作一種background music。但我們那時候會這樣欣賞音樂。」


香港電影送院途中


《送院途中》在一年前於香港國際電影節首映,卻等了足足一年才作公映。終於等到電影上映之際,香港電影業卻已走入寒冬,港片產量大幅回落,戲院紛紛陷入結業潮,本地觀眾入場意欲減少,電影業界紛紛呼籲觀眾入場支持香港電影,如今「香港電影」也仿似垂危病人般需要送院急救,是否能搶救成功仍屬未知之數。正如電影之中馬志業的父母力勸他和女兒移民時說,「留喺呢度都冇咩作為」。沒有人知道留在香港拍電影能有甚麼「作為」,但時至今日仍然願意為香港的美麗與醜陋留下光影的電影從業員,原因大慨只有一個「愛」字。卓韻芝如此形容她對香港的愛,「我覺得香港美麗,因為香港就是我的家,我也知道這裡的壞事,但那份愛是無法解脫,不會消散的。我覺得香港人是很獨一無二的,不論去到那裡,只要看見一個人走路的步姿,我便會知道這是香港人走路的方式,因為我也是香港人,我也是這樣走路的。」


但與此同時,選擇留在香港創作,要面對的困難並不限於行業的萎縮或者觀眾不願意入場,也要面對來自外部的壓力。卓韻芝直言有很多從事創作朋友已離開香港,因為覺得香港的創作空間正在縮小。《送院途中》拖了一年才能正式上映,網上不少人都猜想原因,卓韻芝不諱言是需要處理送審的問題。「我要坦白地說,因為電影會在大陸上映,所以是要經過審批的,而等待審批的時間是漫長的。其實電影早就完成製作,但只能放在那裡一直在等。」但這些困難沒有讓卓韻芝打算放棄在香港創作,她反而帶著灑脫地說,「有一天我看自己書櫃的書,發現其實每個自己尊重的作家,同樣經歷過這樣的事,甚至他們要面對的是死亡或者流放,米蘭昆德拉也要流亡到外國,用別的語言來寫書。奇斯洛夫斯基在波蘭拍電影,是有官員坐在那裡看final cut的,其實是一模一樣的,哈哈。我還是喜歡留在這裡,有些困難要面對,可能才能寫成文學經典呢。」


不死才是地獄


在電影之中的救護員,縱使每天都在面對死亡,但面對至親的離世,那種創傷仍然久久不能釋懷。能醫者尚且不能自醫,曾經站鬼門關前的卓韻芝,又如何走過死亡的幽谷呢?她形容時間是很好的靈丹妙藥。「還有我真的很幸運,因為我是創作人,我想這是唯一一個職業,可以讓我將創傷拿出來,化為創作的資源。」而在電影中馬志業的女兒問父親,「甚麼是死亡?」這個問題相信要人窮盡一生方能作答。如今的卓韻芝如此看待死亡:「幸好我們會死亡,我想人類是接受不了無限的。我覺得因為我們知道生命有盡頭,我們才會問自己要去做甚麼、不想做甚麼,如果沒有盡頭,我們便不需要問自己這問題,面前是無限,但也永遠不會滿足,死亡不是地獄,長生不死才是地獄。所以死亡,也不是很糟糕的事。當然死亡亦帶來很多很多痛苦,但痛苦都是生命的一部份。」


Hair: Eagco Leung @tomo_fish

Makeup: Soie Ip @soieip

Venue: The AIR (The ONE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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